白素贞说：“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小青说：“幸好我把他杀了，让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
——《青蛇》李碧华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许仙带领着学生念这首《寒食》的时候，断然不知道两条刚刚化成人形的蛇正光溜溜地趴在对面屋顶的阴影里窥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灵魂。并在他今后的人生施下了不可变更的术法。那些突然吹起的清风和乱人愁肠的飞花，不管以什么名义，扰乱的都将不仅仅是他的思绪。
《青蛇》抛弃了白蛇与许仙千年之前的恩情。千年道行的蛇妖，找上这个愣头痴傻的书生，仅仅是因为看上了他的人，为了追寻这人间的爱情么？也许只有经历过同样悠长时光的冥想，我们才能对妖精们的执念有所领悟。看那白蛇在向青蛇传授为人之道时，她的精明胜却任何一个肯付出全部心思为幸福经营的女子。她自然是精，那千年的道行岂是凡人可比？然而精明如她，又怎看不出世人的愚昧丑陋？我疑惑，并非我信不过世人口中的妖孽，却是因我深知这人间并非仅仅妖怪横行，它已腐坏得不值得托付一生，因我也是世人。
这一点早在法海以神的姿态俯视苍生时就已清楚展现。那一刻，悲叹的不仅仅是神自己，也不仅仅是大大小小的妖魔吧。尽管如此，白素贞还是选择以极其浪漫的方式开始自己的恋情，而小青选择跟随。两条浪漫主义的蛇，两颗春情荡漾的心。那些呼风唤雨的本事都用来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的勾引。充满了整部电影的妩媚眼波，如同那漫天洪水一般，荡得人心慌慌，像是随时会决堤。人们总骂风情独具的女子为妖精，而没有了这样的女子，世间将变得更加可憎吧？
我喜欢看戏里的男女在眼神儿上做文章，瞟来瞟去，就瞟出了些端倪，更何况两条风骚入骨的蛇精。
细雨中烟波浩渺的西湖，白蛇轻薄的春衫被打湿，当她柳腰款款，十指纤纤，撑一柄伞递到眼前，莫说痴傻的许仙，任谁也要伏地称臣吧。在喜欢的人面前，白素贞的心意热烈而直白，她的媚恰到好处，蚀魂腐骨，堪称史上最赏心悦目，最成功的勾引吧。许仙终于在白蛇珠玉般声声吟唤中酥了骨头。公子呀公子，只是，对面这绝色佳人眼中寄托的与众不同的期许，却也不知你看出了几分。
小青有一句话说：“你一千年，我五百年，加起来一千五百年，就陪他一个人玩儿啊？”我衷情于她带着邪气的天真，率性和无畏。对于人间的种种，她更多的是好奇，不见得有多稀罕。她只是因着对白素贞的感情追随着她在这繁华世间游戏一番，来去如风。有人说她也爱上了许仙，因此才有了后来与白素贞的斗法。我却不以为然。人间的恣意纵情，当然是山中的寂寞不能相比的，四季更迭，调皮的小青也学会了撒大谎，她眼见白素贞和许仙在俗世情爱中沉沦，或许有些羡慕，这人间的东西真的值得抛弃一切去追求么？还不懂眼泪为何物的小青一心希望和姐姐一样，也便有样学样得引诱许仙。她那稍嫌寂寥的低落神情也是那样漫不经心却动人心魄，所以许仙这样的凡人会慌了神没了主意。可彼时她不知道，这红尘的一切对她来说不值一文，包括许仙。白素贞才是她唯一的亲，唯一的愁。
然而她终究是看出了许仙的懦弱吧。知道了白素贞所追逐的温存爱情无法长久，皆是虚无，更何况人妖殊途。这个小青，少了白素贞的痴情，自然就多了洒脱。而这个爱情，似乎自古便为人间独有，可最后能忠贞不渝的，除了天仙就是妖怪，唯一硕果仅存的人类还双双化了蝶，岂非嘲弄。所以休怪我一提爱情就冷笑，不仅我会笑，连神都会笑。也不要只是怪法海破坏了原本美满的故事。白素贞有为了许仙甘心赴死的决绝勇气，许仙有什么？他面对和尚们的“好意”只做了象征性的反抗便任人摆布，软弱无力的程度让人觉得不拆散他们简直对不起他。“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了，会一直当她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么？会永远当她是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么？小青是心如明镜的，对许仙的贪和痴她迷惑过，却终不屑。可她并不说出来，她不相信精明的姐姐看不出，却不要自己去打碎她一心一意策划的完美人生。
那么白素贞呢？她是否真的看不通透呢？为什么她就是不顾一切不记后果，拼着天崩地裂，风云变色也要不离不弃？只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吗？我不认为这世间烦扰的责任会令她如此大动干戈，那唯有情才是她的执念了。这单纯炽烈的爱，如此卑微不悔的情，怎能不令人闻之垂泪，感怀万世？看两蛇精水淹金山寺，滔滔洪水中寻找真爱的场景让人几乎绝望，因为在坚持的，只有那个为尘缘羁绊的妖精。所以我看得心也冷掉。但当法海会因为目睹白蛇产子致使多年修炼建立的信仰和原则土崩瓦解，电影还是再次带给我们这世界的闪光。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的，当妖怪生下了人的孩子，这世界岂非也疯了？这个眉目如画的和尚，这个曾经坚持人妖殊途的神明，此刻，再不是无情无欲，不破不灭的存在了，他和入世历劫的白蛇青蛇，剃度为僧的许仙一样，成了这尘世众生的一个。他信了，信了这妖孽的人心。他接过孩子的同时，似乎也接过了人间有爱的证据。
白素贞的生与死，坚持与决绝，都是为了这一刻。
到这里，却原来是人人畏惧厌恶的妖精，来人间教了我们什么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