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资料图)
●谁都不会否认,在过去数十年的华人演艺圈里,很少看到像张艾嘉这样一个全方位的电影人。在这次“南都大牌档”中,焦雄屏与张艾嘉进行了一番长谈。在焦雄屏看来,张艾嘉是“千面女郎”:又编又导又演,还做慈善事业,兼作妻子、母亲,树立了当代电影圈一个非常独特的知性女性的形象。那么,她自己最喜欢哪一个角色?
●你真的认识张艾嘉吗?在这次长谈中,张艾嘉回首从艺四十余年历程,往事再现,可以让人重新认识这位传奇人物。“我的确有过机会,当机会来的时候,我跳上了那个车子。”她说。
●去年台湾电影金马奖走过50周年,今年,新一届金马奖执委会主席将由张艾嘉接任。面对曾担任过金马执委会主席的焦雄屏,张艾嘉也谈及自己新的想法。看两代金马主席交流,碰撞出哪些火花。
少女初出道,“布景板”年代
———“让我休息一年,出去打工”
焦雄屏:作为太久的朋友,一路看你走来,经营自己的形象——— 当然我知道你没有花很多心思策划——— 你当年会预想到,变成一个千面女郎吗?
张艾嘉:从小我就是一个蛮爱玩儿的女孩子,好奇心很重,什么事都胆子很大。我想这可能是促成我一直不停往下的动力。
焦雄屏:当年第一次看到你在电视上,穿着短裤球鞋,唱着英文歌曲,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美散发出来,就很期待你做什么事,我记得看到一张剧照叫《小英雄大闹唐人街》(1974)。
张艾嘉:是我的第一部电影,真的是懵懵懂懂的状况栽进去了。
焦雄屏:当时华语片比较没有什么创作力可言,我好像看到一篇报道说,你说那时候的女明星都很像布景板。
张艾嘉:那时好奇心大嘛,到底演戏怎么回事,完全不懂。我到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我第一天走进那个拍戏的现场时的情景。
焦雄屏:你很小在国外长大的。
张艾嘉:对。我父亲是空军,在我一岁时就过世了,我从小跟祖父母长大。到了11岁左右,很渴望跟母亲在一起。那段时间也经过一段很苦很大的转变。母亲那时已经改嫁,跟着母亲和她的先生,又到了美国纽约,在纽约住了三年以后,我妈妈发觉我,那时已经15岁了,叛逆得不得了,她非常担心。(焦雄屏:所以你是被管束着送回台湾的。)你想那时正好就是“flow erpow er”的时候。
焦雄屏:开玩笑,嬉皮运动的时候。
张艾嘉:那时真是每天光着脚在马路上走。(焦雄屏:带着花吗?)带着花环啊。到中央公园去唱歌啊。我妈妈常说你再不听话,就送你回台湾了,她永远拿这个话来恐吓我。
焦雄屏:从那么奔放的一个年代、那么有青春气息的纽约环境,回到台湾会不会很不适应?
张艾嘉:其实刚回去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点点小小的所谓。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跟他们不一样,可是大家会突然间把焦点往你身上去转。我想也是因为这样子,慢慢让自己觉得,说不定我可以去唱歌,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
焦雄屏:不是循规蹈矩读书,像我们那种呆子。
张艾嘉:念完高中后就很清楚地对我妈妈讲,我不是一个念书的料,我喜欢表演,喜欢这方面的工作,你不如这样——— 让我休息一年,因为我不想浪费你的钱,你让我出去打工。
焦雄屏:你当时真的就是布景板吗?
张艾嘉:尤其是到美国去拍片,我就跟嘉禾公司讲,我想去上表演课。上了两天课,老师就跟我讲我可以不要去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两部戏的经验,他说你就不要再上这类的工作坊了。(焦雄屏:自然毕业。)的确是从那里开始,你会觉得自己很不够。而且,在拍戏的现场你也知道,如果你不会打的话。
焦雄屏:在那个武打流行的年代。
张艾嘉:你就是一个布景板。所以,那时感觉到自己很想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
大导们的影响:胡金铨、李翰祥……
———“在他们身上学到的,并非电影的技术,是他们做电影的一种精神”
焦雄屏:其实你还是跟非常多好的导演合作过,李翰祥《金玉良缘红楼梦》(1977)、胡金铨《山中传奇》(1979),还有跟李行《碧云天》(1976),还有宋存寿后来合作过。
张艾嘉:宋导演在《十一个女人》(1981)时。
焦雄屏:还有丁善玺。其实都是台湾,还有香港当年最好的导演。在那段时间,你在他们身上学到东西了吗?
张艾嘉:我相信在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并非电影的技术,是他们做电影的一种精神。当然,你觉得一定会继续发扬光大某些好的地方;有一些,这个我将来绝对不会这样做。
焦雄屏:举一下例子,这个好好玩。
张艾嘉:比如说白景瑞导演,很喜欢教人演戏。可是从《门里门外》以后,我就这样说,我将来绝对不要教演员怎么去表演,尤其是你不要演给他们看。早期的导演都很喜欢先演一遍给演员看,然后有一天,看到一个镜头就发现,恬妞怎么这个镜头的样子这么像白景瑞?真的,演员反而就没有自己的生命。
焦雄屏:有些导演还有求真求善的精神,胡金铨(这方面)是最多吗?听说导演要放烟……
张艾嘉:我们都要做啊。(焦雄屏:你也拿扇子扇烟过?)全部做过。那时拍《山中传奇》,在小溪边的山上,大家都像一群疯子,所有工作人员跟演员都拿着桶子,戳几个洞。(焦雄屏:干冰?)不是干冰,是烧(烟)。
焦雄屏:这种山烟袅袅,在银幕上真是够美的。后来我看到陈凯歌跟顾长卫在布整个摄影棚的局面时,常常放烟,烟一出来,层次感是漂亮。李导演的布景美术等等,对你来讲有获利吗?
张艾嘉:他们两个美术都非常厉害,方式却不太一样,李导演非常讲究真实性,用的所有道具,或者头饰、衣服,都非常考究。可胡导演没有那么大资金,去用这么多真的(古董),几乎到夜市去买,自己再创造。唯一会花钱的东西,常常就是我们腰带那块,多数是从日本(购买)。你看胡导演的衣服几乎都是素面的,只有这一块东西华丽。
焦雄屏:这对你现在的创作也有影响?
张艾嘉:我并不拍古装片,他这种———不管古装也好、武侠也好,知识太高了,我们现在没有一个人追得上。
焦雄屏:(更多的是)精神的影响。
张艾嘉:我觉得这个是比较重要的。
台湾新电影,重新认识她的贡献
———“那是一个最团结的时代”
焦雄屏:很少人提到,张艾嘉对台湾新电影的贡献。很多人都把台湾新电影的起点算在《光阴的故事》跟中影公司,但我认为很大的起点是在你制作的电视剧《十一个女人》,第一次给这些导演(机会),包括杨德昌、柯一正等等。
张艾嘉:那时很多副导演,还有从国外学电影回来的人。
焦雄屏:第一次有机会导一个完整的、类电影的电视剧,然后让大家看到他们的才华。你在那时扮演这么重要的一个推动的角色,这是我看到你在这个社会上非常有趣的地方:很会用你明星的光环,很好的人脉,把这些加在一起,来推动一件事情的完成。当然很困难,听说你也赔了钱。
张艾嘉:对。开始我在电视上做了一个节目叫《幕前幕后》,非常成功,台视就说,希望你再开一个节目。我就跑到书店去找书去看,每次我的很多灵感,都是来自于看书。突然间 发 现《十 一 个 女人》,每一个都是一个电影的题材,非常能反映整个台湾环境。我没有那么多钱做一个电影的制片人,可是如果能够用电视的方式,在电视公司这样去做。
又有台视支持,然后单机作业,我可以让很多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副导演,一直上不来的一些人,说不定有机会展露他们的才华。赔钱其实都是小事,我觉得最开心就是,大家都愿意试试看。
焦雄屏:可能跟那时香港新浪潮有关?
张艾嘉:的确有,我相信我一定有受到他们的一些启发。因为那时看到了梁普智、许鞍华、徐克、谭家明、严浩、章国明,那一票年轻导演,全都从电视台开始。所以,也深深感觉到,今天电影要进步,是电视先进步;电视进步以后,电影才找到一个新的走向。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焦雄屏:像杨德昌,他就拍了一个《浮萍》,事实上是好评最多的一部电视剧。
张艾嘉:那时大家突然间开始知道怎么去欣赏彼此的不同才华。譬如说杨德昌,我们大家都认同他———在所有这些新导演当中,他就是概念很特别。然后大家可以帮忙就一定帮忙,所以在《海滩那一天》(1983)里你会看到,所有年轻导演都在里面,包括陈坤厚、侯孝贤。
焦雄屏:那时是一个最团结的时代。
张艾嘉:最团结的时代。
焦雄屏:在美学上对你的刺激大吗?他们的表演方法,比较写实、内敛含蓄。
张艾嘉:对。那时我拍了《最佳拍档》(1982)以后,跟新艺城突然间产生了一个非常好的关系,他们觉得这个女孩子能够胜任所谓香港式的喜剧,能很快接受一些东西,所以他们成立台湾新艺城以后,说你可不可以引进一些新的东西,让台湾的新艺城变得更年轻化、活泼化?我那时很高兴,很希望能够让这些新导演全部(加入)。
焦雄屏:所以其实台湾的新艺城跟香港新艺城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完全是两种创作方式,台湾的新艺城引进的这些新人,跟他们后来的爆发力,其实在台湾新电影运动中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张艾嘉:是很重要。可是我也觉得很可惜。在那时碰到的最大的困境就是发行,反而是我们自己本地的发行。这真的是一个命运,有时,我们那么鼓励自己的人,希望让国际看到,反正最压榨我们、最不让我们出头的反而是我们自己的片商。我那时非常非常伤心。
焦雄屏:但是当时这一批新电影,的确对台湾的观众有很强的共鸣性。
张艾嘉:影响很大。
焦雄屏:大家对于自己的成长经历、台湾走过的痕迹(有共鸣),还有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代表)一个新的美学。
张艾嘉:表演、技术方面完全改变了。
焦雄屏:在那个时代你觉得你自己的演技有所突破吗?
张艾嘉:我反而觉得那个时代,我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我觉得是舒服的。因为在早期时候,拍琼瑶电影时,我觉得非常辛苦,那些对白都不是那么容易讲,常常接不上地气。虽然我常常自己都会笑———这哪是人讲的对白———可是我也学习了,在困难当中怎样去玩那个对白。
她的表演课
——— 好的演员,“要与人生阅历连接在一起”
焦雄屏:看你演许鞍华的《疯劫》(1979)、徐克的《上海之夜》(1984)、关锦鹏的《人在纽约》(1989),这些香港新浪潮导演的电影其实是比较类型化的,你觉得是不是跟台湾新电影有一个很大的差距?香港新浪潮电影把商业类型化重新打磨,或者在技术层面上提高,或者跟观众的亲和力比较强,台湾电影好像更具艺术家气质———你当时竟然有能力在这两个制度中间穿梭。
张艾嘉:我的感觉是,台湾这些人多数都会把环境作为一个很大的因素,香港的电影还是事件(为主),就是一个故事,整个社会背景他们比较不会去(涉及)。
焦雄屏:生活时代环境。
张艾嘉:我演香港电影时,可能还是会比一些人差一点点。我并不是一个香港长大的孩子,如果今天来讲———《桃姐》好了,如果是我演,一定没有叶德娴好。那个东西很奇怪,是你没有办法去揣摩的。如果叶德娴跑到台湾来演一个戏,她也一定没我演得好。(焦雄屏:那是。)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大陆很多人来找我演戏,演大陆的女人,我一直都不敢演。
焦雄屏:但我讲一个例子,在我来看,在你的表演方法,一个挺巨大的转变或是提升,是在李玉的《观音山》(2011)。
张艾嘉:我这个角色,我可以理解那种痛苦。开始看那个角色时,我就知道她那个痛在哪里,我觉得李玉要的就是我那份痛,所以她一直这样苦苦追着我去演,我知道她就是想要我把那份苦演出来。(焦雄屏:丧夫丧子之痛。)就是残酷的痛,然后自己年华已去,已经要面临被整个世界淘汰了,自己也要放弃的时候。
焦雄屏:也就是说,你生命走到那个地方,自己有一些体悟后,可以投身到那个角色。
张艾嘉:我觉得要跟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你的阅历,都要接在一起。现在的孩子们,常常认为演戏很容易,大家拼命往电影圈钻,可是我认为要做好演员,真的是不容易。你要懂得怎么去接受失败,怎么去受伤,不只是展示。
焦雄屏:不只是在戏里头。
张艾嘉:在生命里,实际上是痛苦的过程。
焦雄屏:你在表演上、编剧上、导演上,能够找到非常舒服的一个方式吗?
张艾嘉:演戏方面,我觉得还算比较舒服。舒服的经验,当然有很多阶段了,我就讲一点,第一次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是跟(田)壮壮演戏,虽然我只是客串。
焦雄屏:《吴清源》(2007)。
张艾嘉:那次他给我一场戏,我坐在家里头等。我们在日本拍,那是一个很大的房子,突然之间灯光师说:你们把灯全部打好以后,全部人撤。撤到哪去?就撤到那个角落去,机器摆在一个很暗的角落。他说,这就是你的(空间)。
焦雄屏:看不到机器的存在。
张艾嘉:所有都在暗处,没有什么灯光师,你看不到一个人。真的就是我的地方了。(焦雄屏:完全的孤寂。)你坐在那里,就是在这个角色里面了。没有一个人会骚扰到你,所以那次那个经验给我一个很强烈、很强烈的感受,他们懂得怎么样给演员空间。
焦雄屏:你觉得这种情况在台湾、香港的电影制度里头,比较少见吗?
张艾嘉:非常少见。尤其是香港,甚至于台湾,我觉得都没有见到那么多。因为我老觉得,尤其现在拍戏的人都很喜欢大声叫大声吵,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其实那是不必要的,你不需要告诉:我是导演,或者我是灯光师,我是摄影师,不需要的。
焦雄屏:有些东西就回到非常质朴的心境,或是那个场景,或是那一刻的感受。
张艾嘉:你要做的工作是给那个演员,一个最真实、最单纯的环境,让他去感受。如果不给他这个东西,他怎么去演戏?
她的创作课
——— 为什么现在拍电影很快乐自在?
焦雄屏:大陆现在是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现况,你的感受是什么?
张艾嘉:一直都很希望电影是多元化的一个状态,可是我现在感觉,越开放了,或者是市场越大了,反而你觉得很多东西越小了。(焦雄屏:窄化了。)反而窄化了。
焦雄屏:可能商业牵制到了。
张艾嘉:对,一旦变成是一个很商业的体系时,它反而就变得只有一种方式,就是什么东西卖钱拍什么。大家都在拍摄类似的电影,只是换不同的演员,换不同的包装,我觉得这是可惜的。比如看到有青春片卖座,我桌子上的一些剧本,一定会有“青春”这两个字,很奇怪,这一年当中,我大概就接了不知道多少“青春”的剧本。反而我觉得以前,大陆的戏种是多的,更精彩的。以这么大的一个市场来讲,其实这里应该爆发的,爆发力应该是更强。
焦雄屏:我看大陆有一些说法,说希望今年是“文艺片的元年”。我想这一次,有些影片在国际上获奖,对电影界是一个挺大的振奋。
张艾嘉:我们当然是希望,这种振奋跟这样不同类型的戏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焦雄屏:你当导演会不会碰到筹资的问题?
张艾嘉:(笑)我很好啊。
焦雄屏:你怎么笑得这么厉害?
张艾嘉:我觉得到从年轻到现在,几乎没有面对这样的问题,从来都没有。
焦雄屏:明星光环?
张艾嘉:不,你错了,反而是因为我就是一直在做我喜欢做的事,没有因为什么什么戏卖钱了就去重复。所以我现在过得还蛮快乐。我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我希望在还可以继续做电影的这个时间里,能帮助到很多年轻的孩子有一个正确的观念:电影应该是跟随着你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东西去走,而不是跟着人家要你做什么去走。
焦雄屏:而且是不要好大喜功地做一些自己能力所不及的东西。我们感觉到,你的导演编剧,非常在乎自己关心的,尤其大家喜欢说你是女性导演。(张艾嘉:对。)女性细腻的心灵,或者是处理情感的关系。你创作的原点通常处于哪里?
张艾嘉:都来自于感动,一定要感动自己。
焦雄屏:一篇小说,一个故事。
张艾嘉:对,任何故事,就算有时一个小小的新闻,让我自己感动的,我觉得那当然一定是从一个人性的角度出发。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在做这一类的编剧工作。
焦雄屏:别人拍戏,我常常看到导演都愁眉苦脸的,全部片场人怕得要命。我那天探班,觉得你在现场很快乐自在。
张艾嘉:我现在这个年纪,还是有很多东西我觉得是没有办法解开的,只是也知道……
焦雄屏:真实面对。
张艾嘉:对。有这样的状况,可能需要一点点我所谓的比较神奇的东西发生,去解开,而那些东西其实都在我们生命中存在,只是没注意到。
焦雄屏:所以在电影创作上,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跟自己对话,然后在完成之后注重某一种亲和力跟商业性。
张艾嘉:到剧院跟观众对话。
焦雄屏:所以这是个从很孤独的过程走到非常社会化的过程。
张艾嘉:当你自己在很孤独的那段时间里,必须要很诚实。不管你常常自己也会欺骗自己;或者你说不是这个样子,当拍了以后再看的时候,你发觉是欺骗行为,你就会把它拿掉,那些都会发生。
焦雄屏:因为在银幕上你不会撒谎的。
张艾嘉:对。对我来讲,为什么现在拍电影能更快乐一点?其实所有东西都是一个过程,甚至于拍一部电影也是一个过程,那个过程对我来讲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跟工作人员也讲,这部戏可能跟你们以往拍戏不太一样,我们必须等一些东西,搞不清楚等什么,我们就是要等,对于一个演员没有到那个状况的时候,你就必须坐那边等。
焦雄屏:那一刻最真实,神来之笔,没经过任何策划,常常艺术最美最源发的动力是来自那些。
张艾嘉:对。其实导演也是一个演员,也是一个角色,摄影师也是一个角色,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这么多角色合在一起,在演一出戏。放在银幕上是一出,放在银幕下也是一出。
那么多角色,最喜欢的其实是……
———“我的确有过机会,当机会来的时候,我跳上了那个车子”
焦雄屏:你在人生中间这么多角色,我算了一下,有十五六个不同的角色,你也不怎么规划这些角色吗?编剧、导演、监制,演员,哪一个角色是你最喜欢、最愿意长期固守的?
张艾嘉:其实每件事都来得蛮自然,所以我都没有觉得太吃力。以往有段时间,我觉得做导演很吃力,因为总觉得我是不是不够好,为什么拍了这么久电影,好像很多地方还是不懂。
焦雄屏:是你对自己的要求。
张艾嘉:其实是很累的,你反而没办法很和平地跟自己相处。现在对我来讲,每个角色都比较容易,比较舒适。其实有一个角色,我希望自己真的能够长久去做的,就是我公益的角色。可以一直做到我老,到很老,到走为止。因为那个角色,在这20年当中、无形中影响了我很大。
焦雄屏:影响你人生观看法。刚开始你去非洲、亚洲很多贫困地区、台湾一些偏远山区等等。
张艾嘉:很好笑的就是,经过十五六年,快到20年的时候,我才发觉,好多事情是累积出来的,所以很多成绩并非是一天两天的。
焦雄屏:你现在是在流泪吗?
张艾嘉:没有,我自己想到很多东西了,我觉得那个累积让我很开心。
焦雄屏:可以举例跟我们说一下吗?别哭。
张艾嘉:像今年我有去台湾的山区,看到他们一点点地改变。山地人(开始)认为自己不被人家重视,或者认为城市人过于冷漠。我一直跟他们讲,不是这个样子的,劝导他们,再加上我们的团体一直进去帮助他们,教导他们自立。今年看到成绩,真的是会掉眼泪。他们完全是开心、乐观、自立,可以自力更生,有一个很美的未来。他们完全就是整个口风都不一样了。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辛苦,可是到最后结果是美的。就像我做电影40多年,过程当中一定有很苦的东西,然后你看到大陆、港台的转变,每个行业的转变,有好有坏,可是我告诉自己,这是过程,不好的东西,自然会去淘汰掉,能够留下来好的东西,那些最好的东西,还是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焦雄屏:人生多么精彩。你说哪有人像你这样,什么角色都试过,体验这么多,有这么多一般人不太有机会去碰到的。
张艾嘉:不论做什么事,我还是觉得,你的付出,其实同时你也获得。所以我也看到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为很多年轻人颠颠簸簸,而且很多人让你很生气对不对?(焦雄屏:伤心。)伤心,生气。
焦雄屏:我跟你一样,也觉得是个过程。每个时代你代表不同的形象,在《童年》、《光阴的故事》这些民歌、流行歌曲里,单纯青春,后来不同电影呈现一个比较成熟的女性形象,到现在再用宽大的心胸去为公益事业付出,而且外界很少知道你这些行为。你在我心目当中真的是一个典范了。
张艾嘉:有时想想,或许我那几年在国外的成长居住,让眼界或心胸开阔了很多。
焦雄屏:跟一般追求名利那个狭窄的道路不一样。
张艾嘉:所以从我当初进入电影圈时,就一直抱着一个跟大家不太一样的态度:我把它当做是我一个一辈子的工作。
焦雄屏:不是过渡期,嫁入豪门的一个决定。
张艾嘉:不是。在那个年代,很多东西其实蛮传统。那时,我会为了——— 你不让我交男朋友,你不让我谈恋爱,我就不跟你签约,我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很多女孩子会说,你怎么敢呢,怎么可以这样就离开这个公司?可我就是不认同他们的做法,我敢讲。并没有做很激烈、很暴力的一些举动,来表示我的不赞成。我是希望拿成绩出来,当然也是我很幸运。我的确有过机会,当机会来的时候,我跳上了那个车子。
金马奖迎来新的执委会主席
———“必须要把某些规则定得非常清楚”
焦雄屏:你的机会我也想谈一下,在80年代,我觉得台湾真的太精彩了。你所有接触到的这些大才子们,从罗大佑、李宗盛,到电影界的杨德昌、张毅等人,到后来为什么80年代台湾新电影会诞生,还有台湾的民歌会领导流行歌曲的一个潮流,还有各个艺术领域都开花结果。你的感觉是什么,80年代?
张艾嘉:80年代其实是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年代。我相信,某一种(艺术)不停重复的时候,所有观众听众都觉得疲倦了,就在等新的东西出现,80年代这些东西突然间就出现了,所有这些年轻人、喜爱艺术的人就全部就涌进来拥护他们。
焦雄屏:可能也是创作力被压制太久,又受到西方、日本文化的一些影响,忽然在那个冲击下,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那个时代。你觉得大陆现在可能重复那个时代吗?大陆现在也是经过各种文化或者现代化的一个刺激。
张艾嘉:可能没像我们那时那么地简单。
焦雄屏:复杂一点。
张艾嘉:我觉得还是比较复杂。
焦雄屏:受限于……
张艾嘉:我想他们还是有,比如审查的一些制度。
焦雄屏:也要冲破嘛,我们那时候也被电影检查。
张艾嘉:就是要等,慢慢等待。甚至于我们要懂得怎么在这个中间,去找到一些方式,慢慢地往前一步一步走。
焦雄屏:你能帮忙吗?你现在要做金马奖新的主席,马上有些机会。我做金马奖的时候,觉得是很棒的一个连接大陆、港台的平台,你可以在那个平台上做很多事。还有,大家同台自由竞争,是一个最棒的交流机会。
张艾嘉:这个应该继续延续下去。
焦雄屏:我是说你有没有新的想法,觉得金马奖还能做很多新的面向的事情?
张艾嘉:我相信金马奖应该还可以做更多东西,只是必须要把某些规则定得非常清楚。比如去年就碰到一个贾樟柯的问题,如果碰到这一类戏,我们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金马奖对华语片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奖项,它的公正性一定要存在的,所以大家一定都要清楚,这个游戏规则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很多东西还是要往前慢慢一步步地走。
焦雄屏:咱俩这么多年,看到对方都是这样慢慢一路走来,在这一刻中间,斗胆问你一下:你希望人家在未来,怎么记得张艾嘉这个人,你自己有这样的看法吗?
张艾嘉:我从来没想过,不过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想到我,就是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精彩人生的一个人。
焦雄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