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夏薇依
夏薇依似乎对明星的身份有种天然的抵触,她会在电影中反思作为明星的种种心理异化,也会在生活中有意逃避明星的身份。
阿涅斯·夏薇依(Agnès Jaoui)电影回顾展也许是这个冬天上海最好的电影展。细腻却随性,幽默而不轻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见到夏薇依本人是在上海法语培训中心的一间大厅里,她的样子就像是她最近的电影《让我们诉说雨日》(Parlez-moi de la pluie)里的样子,中年发福、脸蛋松弛下来,她对这样的评价显然不会生气——如果她在意自己的外貌,就会整天想着法子瘦身、拉皮、整容了,就像大多数女明星会做的那样——相反,这些对女性之美的成见统统让她感到不快,“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显得年轻呢?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很高兴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年轻时候的夏薇依的确称得上美女(像她这样的女性主义者对这个称号估计也会有意见),眼神明亮、身材窈窕,微微的“地包天”下巴(像凯拉·奈特莉那样,但没那么严重)显得脸部线条硬朗。最能展现她年轻时候风采的电影,也许要算是《他人的生活》(Le role de sa vie)了,她在里面演了一个女明星,就像在演她自己。
上海师范大学世界电影研究中心组织的这次影展,是中国大陆首次举办的夏薇依回顾展。夏薇依在中国的知名度也许比不上其他法国女演员或者女导演,但她在法国国内却是一个很重要的编导演三项全能的电影人。如果拿中国电影来类比的话,张艺谋或者巩俐是国际国内都很出名的电影人,很“国际化”,但是冯小刚虽然在国内有名,在国际上却并不知名,究其原因,可能是冯小刚的电影“太中国”了,要一个外国人体会《甲方乙方》的乐趣并不是件易事。夏薇依的情况也很类似,她电影里的幽默太法国了,不新潮、不国际化,甚至带一点法国中产阶级的老旧气味,但法国人却受用,恺撒奖(法国国内的最高电影奖)4 次授予她最佳编剧奖,戛纳电影节也曾将一座最佳编剧奖奉上,可见她的受欢迎程度。
曾在影片中反省过女明星的夏薇依,在现实中也没有一点女明星的架子。横翘二郎腿、扣指甲,说到忘情处还会爆出法国国骂“Merde!”也许她对自我的定位从来不是一个女明星,而是一个喜欢用电影表达自我的人。
来自生活的电影
夏薇依 1964 年出生于法国一个犹太家庭,天秤座。他们家移民自法国前殖民地突尼斯,在她的电影《让我们诉说雨日》中有一个服侍主角的突尼斯人的家庭,其中的故事可能就来自她自己的经历。因为她说过,由她自己编导的电影大都来自她熟悉的事物,不熟悉的东西,她就没办法编下去。
从小夏薇依就对各种艺术感兴趣,父亲是个作家、母亲是心理治疗师,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作,但总是缺乏自信(可能是由于父亲也是作家的缘故)。17 岁的时候她开始学声乐,唱古典歌曲,这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明显的变化,“我变得更加自信了”。这段经历也可以在她的电影中找到,2004 年的《看着我》(Comme une image)是她自编自导的第二部电影,讲述了一个作家女儿的成长经历。影片中女孩的不自信来自自身的肥胖,显然这样的设定也来自她的生活,从 2003 年开始她就逐渐发胖,身材的走样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不得而知,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影响,她继续以微胖的身躯在接下去的几部电影中出演角色。
夏薇依进入电影界是在 80 年代中期,引路人是帕特里斯·夏侯(Patrice Chéreau)。那时夏侯在巴黎西郊的农泰尔镇(Nanterre)有一家剧院,夏薇依参加了这家剧院的表演课程,并由此步入了表演领域。夏侯当时已经是著名的电影导演,最为中国人熟悉的影片大概就是《玛戈皇后》了,但夏薇依现在说起夏侯,并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他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我,他对我的影响更多的是间接的”。
坚持戏剧表演的同时,她也以配角的身份演了一些电影,但都没有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戏剧表演不仅让她积累了表演经验,更让她找到了一生的伴侣让-皮埃尔·巴克利(Jean-PierreBacri),他们是在排演哈罗德·品特的《生日派对》时认识的。
“夏薇依/ 巴克利风格”
自从夏薇依和巴克利认识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在电影圈,这不能不算是一段佳话。也许他们持久的关系来自于他们对这段关系的准确定位——伴侣,而不是夫妻。“巴克利最吸引我的就是他的自由,他不喜欢任何束缚。”这种束缚当然包括婚姻,如今他们依然住在不同的公寓里,但每天还要一起吃饭,一起抚养孩子,这样的关系已经持续了 25 年。
也许是爱情带来灵感,和巴克利在一起之后,他们共同创作的剧本(迄今为止所有的剧本都是两人合作的)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法国电影界。他们的剧本对白幽默、贴近生活,挖掘法国人的日常琐事。首先慧眼识才的是法国新浪潮大师阿伦·雷乃,当时夏薇依和巴克利编了一出舞台剧《厨房浮世绘》(Cuisine et dé pendances),成功后就改编成了电影,雷乃看了之后非常喜欢,就主动来找他们,请他们来给自己编剧。雷乃此后的两部影片《吸烟、不吸烟》(Smoking/No Smoking)和《法国香颂》(On connat la chanson)都由他们操刀,不可思议的是两部影片均获得了恺撒奖的最佳编剧奖,一举奠定了他们在电影界的地位。
说起编剧的奥秘,夏薇依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摘记,“我不想忘记的对话、事情,我都随时记下来”。她和巴克利一起编剧的方法也很有趣,不停地谈话、不停地磨合——雷乃也喜欢这样的方式。法国媒体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合作和风格——“夏薇依/ 巴克利风格”(Le Style Jaoui/Bacri)。这个组合没什么制胜法宝,“我们只是细心地观察生活而已”。不过奇怪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对的他们,在电影中从来没有演过情侣,“因为我写的都不是爱情故事”,夏薇依笑着说。
夏薇依/ 巴克利组合除了给别人编剧,自己一共自编自导自演了三部电影,分别是《他人的品味》(Le got des autres)、《看着我》和《让我们诉说雨日》,其中《看着我》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奖。但是这三部电影的票房却是每部递减的,从 300 万人次的一鸣惊人到 150 万人次,再到 100 万人次。说起这种票房情况,夏薇依自己也很担心,因为他们下一部电影将要在明年初上映,票房再不好的话,投资就会减少了。“难道是我的电影变得不好了?”一向自信的夏薇依在面对市场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动摇。
除了编剧和导演,夏薇依首先是一个演员。遇到别人的好剧本,她也会立刻答应下来。在新导演卡丽娜·塔迪欧(Carine Tardieu)的《双腿生风》(Du vent dans mes mollets)中,她要扮演一个歇斯底里的家庭主妇,肥胖、没有情趣,和她演过的其它角色完全不一样,但她看了剧本之后立刻就接受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这样的大明星会接一个这样的角色”,塔迪欧说。
夏薇依似乎对明星的身份有种天然的抵触,她会在电影中反思作为明星的种种心理异化,也会在生活中有意逃避明星的身份。她有两个自己的乐团,一个是古典声乐乐团,一个是拉丁流行曲乐团,她会经常带着乐团去法国的乡间小旅店里巡演,“这样能让我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人保持持续的接触”。
B=《》J=阿涅斯·夏薇依(Agnès Jaoui)
B :你和巴克利先生共同编剧的时候,具体是如何合作的?
J :我们从交谈开始,一开始是随便聊,主题、演员,什么都聊。我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本子,记下各自印象深刻的聊天片段。这样反复多次以后,我们就会朝某一个主题慢慢靠拢,人物也是在这个过程里产生的。这之后就一个场戏一场戏地写,场景写完之后,就要根据人物性格填充对话。一开始比较困难,但是性格建立之后,整个过程就变得比较舒服了。
B :剧本会经常在中途偏离轨道吗?《他人的品味》最初构想是侦探片,怎么变成了后来这样?
J :这是比较特殊的一次。一般情况下都是按照原来的轨道来进行的。可能这部电影中的人物我们并不熟悉,警察、毒贩都离我的生活很远,所以想在剧本中抓住他们很难,特别是前6 个月几乎没有头绪,后来写着写着就又回到我们自己熟悉的人物上去了。
B :《他人的品味》中的暴发户形象在法国也很常见吗?
J :有趣的是,这部影片在俄罗斯放映时,很多人也这么问。他们都在讨论俄罗斯的暴发户。现在法国的暴发户也许没有俄罗斯或中国多,但是总有一些人是被封闭在自己的圈子中的。这部片子就是要探讨各种不同圈子里的人的品位差异。
阿涅斯-夏薇依
B :法国媒体对你和巴克利的评价,是给你们创造了一个词叫“夏薇依- 巴克利风格”,你自己是如何界定这种风格的?
J(: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幽默吧,幽默让我承受生命中所有不能承受的东西。
B :你是女性主义者吗?
J :我是女性主义者,旅行的时候更是(笑)。但我并不是我母亲那个年代的女性主义者,像她们那么暴力,那么激进。我也理解她们经历了我们没有经历的一些事情,所以我也理解她们的选择。对男性来说,当他们平等对待女性的时候,他们会失去一些东西,但必然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在法国,也许比起其它国家大男子主义稍微少一点,但这是一种隐藏的大男子主义,尤其在政界会被重新唤起。比如2007 年社会党罗亚尔的选举,大家就会问:“她漂亮吗?”“谁来照顾她的孩子?”……这些都不应该是这个年代的想法。我们难道会专门去问一个男性的政客有没有孩子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对社会对于女性的一些想法感到愤怒,我不想只做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想只做一个母亲或一个妻子。
B :那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来说,你是如何看待生殖这件事的?
J :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欢乐、很幸福的事情。我曾经非常非常想要孩子。但是我觉得作为女性也并不一定必须要做母亲,也不需要做一个完美的母亲,完美母亲的神话已经太多了。没结婚的女性、没孩子的女性,并不比其她女性少一点价值。
B :你在电影中经常拿女性的性和男性的性开玩笑,你怎么看待男女之间的性差异?
J :男性与女性的性是不同的,这样的观念我们被强加得太多。谈到男性的性时,好像他们的不忠贞或者乐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谈到女性在性方面的乐趣却是一件很新近的事情。女性当然也有这方面的需求。男女之间的性区别看起来是男性会勃起,女性不会,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区别。
B :你说领养孩子是你碰到的最大的冒险,那在这场冒险中你碰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J :尝试着想要孩子,持续了 8 年,其间有希望也有失望。但最后就像奇迹降临一样,我找到了这两个孩子,而且他们已经很大了,一个 5 岁,一个 7 岁。而且在收养一开始,我就找到了做母亲的感觉,他们简直是里约热内卢最漂亮的孩子。他们让我不断地追问人生、爱与遗弃的命题,因为他们是被抛弃的两个孩子。整个过程都令人激动。
B:在《他人的生活》这部电影中,那位导演挖掘了女性内心的很多阴暗面,比如虚荣、懦弱等等,你平时如何控制自己的阴暗面?
J :我的生活其实更类似于手工艺工匠的生活方式,比较规律,不像阿兰·德龙那样。我也让自己保持倾听朋友,很多我成名之前的朋友现在依然保持着联系。虽然夸张了点,但我试着不让自己习惯于名声带来的优先权。
B :你能说一下你日常生活一天的时间安排吗?
J :有时候我会为了孩子早起,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很晚起床,我很喜欢睡觉。起床先做一下身体柔软操。然后再去找巴克利吃饭,我们并不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两三点左右吃午饭,通常在一家意大利餐厅,然后开始一起工作、开玩笑、写作。晚上我就和孩子们在一起,开始练习唱歌。
B :法国对艺术电影的支持政策是怎样的?
J :法国的艺术电影体系,事实上是由两个根本性的法律来支撑的。二战期间,美国电影是被禁止在法国上映的,但是二战后,美国电影卷土重来,1945 年就出台了一个法律,规定每放映一部美国电影,就会有一定比例的票房归入某个基金,这个基金由国家电影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Ciné matographie,CNC)管理,青年导演可以带着自己的剧本来 CNC 申请基金。另一个法律是密特朗当政时期立下的,就是法国每个电视台都要把自己收入的百分之十投入到电影的创作。除了法律,政府也会通过各种途径来支持电影。
B :你曾和阿伦·雷乃有过多次合作,他是怎样一个人?
J :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总是在不停地探索之中。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感觉他怎么比我还年轻。而且他人特别好,我认识很多很多大艺术家,他们多多少少有些怪癖,或者脾气不好。但和雷乃在一起的时候却感觉很舒服,他的性格是和他的作品很贴近的。他的工作方法也很有意思,虽然他当时被称为富有文学性的“左岸派”,但是他拍电影的时候一行字也不写。他叫我们来给他写剧本的时候,就给我们完全的自由,每个星期我们就像交作业一样,把我们的思考用录音带录下来,交给他。他在黑暗中倾听我们的创作,然后想象画面,如果他想象不出来,他就会来找我们说:“这块有点问题,我看不到画面,你重新想一想吧。”他会和每个演员单独见面,很小的角色他也要单独见面,一起读剧本。他也很喜欢在开机之前反复排练,这是他让演员们相互熟悉的方式。他和演员的相处方式影响了我。
B :你涉足表演、导演、编剧等多个领域,你自己是怎么看自己这种状态的?
J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想证明自己存在的欲望。我十岁的时候读了《安妮日记》,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做演员就很能满足我这种欲望。之后我就开始用其它方式来表达自己,包括编剧、导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我都想尝试。我也很想自己给电影做音乐,我平时自己就有两个乐队,经常演出。在电影界,但凡你拥有哪怕一点点的成功,你就会被封闭在一个奢华的环境里。做音乐会让我从零开始,我们到处巡演,让我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人保持持续的接触。
B :随着时间流逝,你的形象在电影中也渐渐老去,岁月对你有什么影响?
J :我 15 岁开始写作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苍老了,因为苏菲·玛索 13 岁就出名了,我却还没出名(笑)。17 岁的时候我去音乐学院学习歌唱,这让我找到了自信。女演员也比男演员老得更快。时间在流逝,要去做随着时间可以变得更加丰富的事情,比如写作。也许有人会在意外貌,但是我更喜欢保持自己独有的风格。
B :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J :我父亲。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带我们去看电影,看超现实主义画展。我记得很清楚他讲过的一句话。有一次我们去看一个展览,我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能做。”我父亲就说:“那你就去做好了!”
B :你在心情低落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J :失落也许是我写作的动力。在低落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我的针灸师,这是最有效的。当然还有画展、电影、朋友,都能帮我走出来。